复健中,bg,古风写得少,慢慢和自己的风格适应吧。
淮水东南第一州,淮安河下,又一江上杀人案。
“报案人在何处?”掌司未曾抬头,细细看着地上惨白新鲜的死人,画舫被往返的官差踩得摇摇晃晃,吱嘎作响,却没一人敢作声。
“官……官老爷,报案人不是我,我,我是替她,是她!”最后还是老鸨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随即撕扯着一个女人的衣衫,嘴里哆哆嗦嗦地推诿,将那个姑娘拖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在一众官差面前,她被暴露在红木檀香软帐的逼仄下,暴露在达官贵人,风流才子的惶恐低语中。
这是河下第六起杀人案了,死了的全是流连花街风雅地的名士权贵,前五起都以失踪案立之,高悬未解,唯独这次惊起波澜众。人都是怕见到尸体的,而尸体的嘴远没活人那般严实,且帮着前几个失踪的人,将没能言尽的惨事尽数说了出来,这才立了凶杀案。原来,这人是生生失血而死,他的双目圆睁,口肤肿胀开裂,浑身惨白却不见一丝青紫,是一滴人血也没留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姑娘被揪扯得生疼,一阵荒谬的沉默中还是高声叫了起来。她的脸庞秀美,神色恐慌,仍竭保持镇定。可扬起的头颅很快被老鸨按了下去,只剩下一瞬勇气被卸去后,歇斯底里的恐慌和徒劳懦弱,这对一众无关看热闹者来说,可比一张皮囊要好看多了。
“我只是陪他作画,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就…到底发生什么了……”姑娘终于被恐惧压塌了脊梁,泣不成声,她打着哭嗝,想尽量说些什么,当时的一景一幕也好,可她最终说不出任何话,她被人们致命的喧闹和好奇淹没了。
阴月三十日,花街有名的才女浣娘被带走了,不出四五日又放了出来,到底是个可怜的目击者,自己都被吓得够呛。人人私传,她虽然无罪,可就是个不吉利,不干净的东西。
“她还画什么画?没客人愿意赏面了,阿鸨还养着她做什么?养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么?”
“不如把她送去义庄罢,去和那些婆姨一起扎扎纸人画画冥币做活儿算了。”
“这可是淮安出了名的才女罢,可惜一身技艺了。”
可是又干她什么事呢?她只是河下花街上陪着客人作画游湖,附庸风雅的画师,又能比妓子高雅到哪里去,又懂些什么了?
掌司今日休沐,他坐在花街街口的馄饨摊,看着人来人往的脂粉烟火,厚实官靴下蹭着的是苔痕斑驳的青石板路,他只用靴底这么一蹭,那片旺盛滑腻的青苔便被踩进泥泞和砂石里,变成了连践踏都不屑的腌臜东西,明明也有过葱翠的样子。
他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想,那个叫浣娘的画师或许恰巧看见了什么,或许目睹了案发,可是已经不重要了,连环案破之不易,非一日能成,但一个姑娘被牵连的余生却好糟蹋得多。
骤雨未歇,晨风里腥白的最后雾气也被打散,不尽朦胧意思,也没说清来不及升起的邻街繁华灯火,却打湿了他的眼睫。只是粗人不懂这些,匆匆抹了把脸,他放下筷子便朝河边星火连绵的画舫走去,他本就是想来看看浣娘,以他低微的俸禄尽点绵薄之力,叫那可怜姑娘不至于真沦落到义庄扎纸人的境地。
“姑娘。”他颔首,却不知再说些什么,他向来不是个口舌玲珑的人,此刻想代研判司道声抱歉都难。
“大人,”只见她温吞,眼里看着已全然没有前些日子牢狱之灾的阴影,看来也是心大之人,眼中没有芥蒂,倒对面前这画更在意些。“是来看画的吗?”
那个姑娘落魄极了,穿得简单也干净,没得客人招待,也没得往常伴在身侧的一众莺莺燕燕,却不见怅然神色,似是更加自在了。她只是低着头,安静画着她的画。她见掌司进来怔了怔,随后眨了眨眼睛冲他笑了一下,掌司这才发现,没了精致的胭脂口脂,玉篦镜奁,她其实不如传闻中那么倾国倾城。美则美矣,但或许是恃才傲物的清高,或是大起大落的跌宕,她恬淡温和的面容平白蒙上了出世般抽离的漠然。
到底人们都是偏心的,她好的时候,人们恨不得将她捧上高楼,见不得她一丝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浣娘画技着实高超,他一介粗人看不懂风雅之物,可那铺在宣纸上抱剑而立的人像,一举一动无不英姿飒爽,大有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样子,连乌黑的发丝都仿若在以假乱真地颤动。
“这画中人是谁?”掌司径自找了地方坐下,问得横冲直撞。他没怎么同姑娘说过话,也不知哪些顾忌。浣娘也是个好脾气的,她低头洗着笔,慢吞吞地回着。
“我也不知,只觉得他该是我一重要的人。”
“该?”
“被阿鸨捡回来之前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只是总梦到一些零碎的,”浣娘洗完笔,再也没看掌司一眼,只专心研着色,那副画中人应是一袭红衣,亮如朱砂,又多了分酽浓。“梦见我住在明亮的大房子里,每日都能见到来来往往的人,阿鸨说捡我回来时我就会画画,想来也是以前的事了吧。”
“那人之事我已记不得了,只知他是天下第一好的男子,是我这辈子可以依靠托付之人,若是有朝一日能再相见,我有一句话藏之已久,只想问他一问。”
想必也是你情我愿,男婚女嫁的儿女事了,掌司漫无目的地想着。
这姑娘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此惊世绝伦的一双作画之手,也确实是这河下花街养不起的。只可惜她连自己姓甚名谁,何时与家人失散都不记得了,掌司若有心帮她认亲,怕不比破那连环案子容易到哪去。起了好奇心,掌司凑近了去细看那画,只见浣娘画功当真出神入化,只是那画中少年郎面容留白,想来浣娘也记不清他什么样了吧。
罢了,他想,若能帮着这姑娘画完这幅画,也算补救了自己办案牵连的过错了。
五月中,他又陪浣娘出来坐在程公桥下。天色晚了点,他们盯着对街的几家灯火发呆,它们被打碎在淡色水影里,像是震翅欲飞的萤火,河上艄公一杆橹子捞过河面,它们就牵连着天光树影,瑟缩着躲开了。浣娘今日难得不闷头作画,她望着河岸,眯起眼睛任风动过,岸边是她往日栽养的荷花,风过之后留香不留痕。她这片荷花总是养得比其他地方要好,往日她画舫前客人不绝时,暗香浮过,倒也为人津津乐道,这些日子来,浣娘看着比前一阵子快活了些。
“掌司大人说,这世间最美的画当是什么样的?”浣娘似是执着于作一副世间最好的画,可惜她问的是个舞刀弄剑之人,叫他破案缉犯好说,这等东西他何时懂过?掌司颇为头疼,搜肠刮肚的苦闷中,倒是让他想起了点东西。
“我一介武夫,哪里赏过几次画,”他顿了顿,目光凝在水面上,星子已落了下来,像是在他眼里洒下一把温柔的针。“那年得圣上赏识,中了武状元,那时还无研判司,更无我这掌司,领命上任,有幸应江苏巡抚之邀,于他府上赏昙花,偶然得见一佳作。”
“一副美人浣笔图,可惜画师与前朝余孽有关,早就不知下落。这画再惊为天人,也无法显世,巡抚惜物,藏于自己家中,若有名流才子聚在此,也少不得称赞两句。”
美人靠窗边,挽袖浣笔,一双手臂就已美得百般难描,其神态灵韵,袅娜雅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画了。
“只是我当时不懂文人规矩,夸了几句便是一阵哄堂大笑,只得作罢。”
他这么说,却叫浣娘来了兴趣,她轻拽着掌司的袖子,直叫他交代,到底闹了怎样的笑话,掌司架不住,只好在她耳边小声交代了,浣娘一听,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两人的声音便逐渐被虫鸣捣衣声掩了下去。
六月初三,掌司前来寻她,转至阁内,霎时瞪大了眼睛。
原来浣娘苦于不知怎么调那红衣的颜色,想了半晌,竟低头咬破了手指,正认认真真地将血挤进色碟中。
“你做什么!”
他一把扯住浣娘的胳膊,将她从画架一旁拽开,那是用牙齿生生撕开的口子啊,“十指连心,你就不疼么?”
“疼?”浣娘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何这番反应,似是疑惑,又是无知。半晌,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呢喃道,“这有什么疼的,大人,你这里疼过吗?我日日画一个人,画衣画皮画骨,可是我连他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每画一笔,我就记起来一点,可每画一笔,我的心就疼一下,疼到后来,我就又忘了他的样子。”
“反复的梦魇而已,你当真……”当真魔怔了吗?掌司哑然,他看着浣娘将手臂抽回,星星点点的血直到干得斑驳,在她好看的指尖留下伤口,最终和着朱砂变成了最好看的酽红色。
“梦魇?不,大人,我时常在想,可是我现在寄身烟花柳巷,他看不上我了?所以这么多年来竟一点踪迹都不留给我。”
“还是说,”浣娘目光平静,但看向那少年图的目光却固执得可怜,她喃喃自语,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字一句恨不得碾碎在齿间,好过反复吞咽这绞心的苦果。“只有我呕尽心血,画出他最好的样子,他才肯出现,才肯见见我。”
傻子。掌司暗骂,可是看着姑娘固执的样子,他又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往后,浣娘要找最好的石青,掌司便托人去太湖公差时搜寻,他着手那杀人案忙得紧,偏偏案子纷乱无绪,整个研判司抓耳挠腮,日日焦头烂额,他怕浣娘一个人久了又犯梦癔,便抽空在休沐之时带她出去,浣娘没去过的,与纸醉金迷,灯火通明的不夜街景柳岸天差地别的地方。她没见过的野猎围场,无边旷野,悬泉瀑布,雾霭岩山。阿鸨也不再管她,左右已是个赔钱货,倒是这个傻当官的还老老实实地时不时包下她,哪怕自己忙得来不了,也要保她清净作画,不知图个什么。
久了,便被拿来众人消遣,再久了,就是蜚语流言。人人都怕死后下地狱做那长舌鬼,拔舌绞口,可偏偏不爱在活着时积德。只道这当官的办案办傻了,看上个催命符,倒霉星,怕是以后还要把这婆娘娶回家败气运呢。
直到第七人失踪了,或者说,被杀害。毕竟上次那具流干血液而死的尸体太过可怖,再没人将这看作悬案,淮安城里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又是一日无果,掌司披着满身疲惫,到底省下了些时间,在二更天前去了浣娘住处,二人早就约好去吃汤包,只是这一天下来掌司也没找见个得空的时间,正欲唤浣娘,却见她伏在桌前细细绘着那少年图,眉头皱着似遇到了难题。掌司许久没见这画,只见这少年此时衣衫颜色尽数留白,始觉不对之处。
“怎的这画还会褪色?”许久之前,这少年还是一袭红衣!心底打了个突,呼吸因无端涌起的惧意弱下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浣娘却丝毫不觉有异,她又落笔重绘了衣裳颜色,只见少年鲜衣仗剑,几欲从画中走出来,逼真到掌司脊背发寒。“我为他上了不好的颜色,他怕是生气了。说来奇怪,明明很久都没有这样了,前几个也煞是喜欢。”
掌司渐渐咬紧了牙关,沉默半晌,他还是低下头,轻轻对浣娘说,“浣娘,上过的色是不会褪去的,画中人更是不会生气的。”
“嗯?”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掌司,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画中人……不懂得喜怒哀乐?”
掌司再没回答她,几个瞬间,他身形晃了晃,但随即还是站稳了。他明白,已经没有必要回答的必要了。
懂得喜怒哀乐的画中人,哪里还叫画,分明是画中“仙”,而他到底是办案多年的人,他哪里不知,其实谁才是真正的画中“仙”。
“浣娘,”他试图抬起手,摸摸画师的头发,他的手几经停落,最后还是没有落在姑娘的发顶,他定定看着浣娘,喉管间挤出的声音喑哑却轻柔,事到如今,他虽脚底发寒,倒也在竭力镇定。“那几人的尸体,都埋在你的荷花下吗?”
以人养花,以血入画,难怪那片荷花格外好看,想必初见那晚,她若不是动作慢了,那荷塘淤泥下就该如数埋着整整六具抽干血液的尸体,最终尽数化为养分,那浮过的不是花香,是死人香。
浣娘静静浣着笔,细致又熨帖,眼睛同往常一样干净。他们一同陷入沉默,最后还是浣娘先开的口,她冲着掌司笑,笑容和煦好看,唯独没有人间的烟火气,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惧,不知人为何物,天真,却残忍。
“东街的汤包铺,要打烊了罢。”
入夜。
她端坐于案前,笔尖蘸着掌司心头温热的血,一笔一笔,将那少年图绘得愈发完整。这一次,她的心口再也没有疼痛过。
眉眼,鼻梁,轮廓,嘴唇,她尽数画了出来,只是看着这张逐渐清晰的脸,浣娘就忍不住对画中的他弯起了眼睛,仿佛辗转多少年,她都会如此去寻他,去等他。少年的面容温和又明亮,仿佛在避开浣娘的眼睛,发窘般笑得内敛又傻气,偏偏真诚得叫人眼眶发热。仿佛有这么一个人,也天天这么对着她笑,还为她捧来最名贵的石青,同她吃河下最好吃的蟹黄汤包,带她去她没去过的,与纸醉金迷,灯火通明的不夜街景柳岸天差地别的地方。
野猎围场,无边旷野,悬泉瀑布,雾霭岩山。
她低头看着地上他已经冷去的面容,除年长数多岁了之外,分明与画中的少年别无二致。
她想起来了,她与画中少年相见的那天,那个身着酽红朝服,风头正盛的年轻武状元,在一众贵胄的簇拥下,腼腆地指着自己说道,就这一副美人图,比全院昙花一齐盛开还要好看。
他还说,这么美的画,挂在这里任众人赏玩,太寂寞,太可怜了。我若是真心觉得她好看,就只想着将她带回家,藏起来,妥善保管,好好安置,我珍重的东西,自是怕给别人看到的。
他说话太傻了,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哄堂大笑,就连她,哪怕只是一张画,也只想看着他,对他笑,就这么对他笑一辈子。
太傻了,太傻了,他居然对着一幅画说,想要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而自己还当真了,拼尽所有自画而出,却忘记他是谁了。
浣娘哑然失笑,她站起身,只是温热的眼泪就这么顺着脸庞落下来,滴在跌落在地上的少年图上,分明是血的颜色。她流着血泪,却对着那闭着眼冷去的人笑着,笑成了自己最好看的样子。
“你可知,”她喃喃道,“我有一句话藏之已久,只想问你一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