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知道自己一定杀过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也曾经设想过,当失忆后的自己第一次收割生命时,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呕吐,双手颤抖,拿不住枪,会不会晕厥,心理抵抗,或者是崩溃哭泣。
不过很显然维克托低估了自己,当他看见五十米开外的那个哨兵用枪遥指着勇利时,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砰。”
两小时前。
暗无天日的地下铁轨内气氛微妙,介于尴尬与冷战之间的平衡仿佛一直没有被打破,维克托放开了勇利的手,只是与他并肩走在车轨的另一边,道路漫长而黑暗,所以维克托有大把的时间来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他甚至幻想出一个向导,好吧或者一些,而他们有可能和勇利有着自己不曾参与的往事。那些向导会柔和地为勇利做精神调节,他们会放任自己沉溺在勇利那苦涩的深海味道之中,当然,尽管他现在都很讨厌勇利信息素的味道,但是不可否认,他更不想让别人为之倾倒。维克托知道他现在就是在胡搅蛮缠,不过思想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维克托?”好吧,然而偏偏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奇怪心思当事人还丝毫没有察觉。勇利抬起头,手电的光在最新一站的站牌上扫了扫,他们到了。天气似乎越来越糟,在坍塌的地铁站外,雨线密集地直坠,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他们踏出站口的一瞬间寒气毫不留情地逼来,勇利咬住打架的齿关,将湿透的额发一把捋到脑后,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被高楼和雨幕遮掩的远方,给维克托指了指远处被昏沉夜色笼罩的几座显眼建筑。
即使距离不近,维克托也能从那大厦的残破程度看出战争的带给人的伤痛,因为印在视网膜中的,是一栋生生被炸空了腹部的雄伟建筑,被炸毁的地方一片焦黑,只有裸露的根根断裂钢筋,扭曲而狰狞地指向天空。
“那边就是市中心了,曾经最繁华的商业区,”顿了顿,勇利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幽默一点,而不是像一个干巴巴的解说导游,“虽然现在也很热闹。”
“你对热闹的定义就是人多?”忍住笑,同时也忍住想敲敲胜生勇利脑袋的欲望,维克托突然觉得,之前想那么多的自己完全是在自寻烦恼。“那么,这里的热闹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吗,勇利先生。”
“最起码要棘手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被发现的话,”踏上积水的地面,勇利一边踢开路面裂缝间碍人的杂草,一边回答维克托,“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的运气不会那么差,只要找到必需的补给和克里斯要我们带回去的东西,再原路返回就好。”
“这一路可不会太轻松,”尽管湿了水,维克托肩上的背包依然没有多沉,他知道勇利的也一样,这座城市被压榨得太久,他们不能指望在路边的小超市里就可以发现食物或者水,不过维克托和勇利一样,似乎天生就对生存这件事得心应手,他能准确地在地铁站密密麻麻的储物箱里发现弹簧刀和螺丝,也能在售票台下的抽屉里搜刮出过期的维生素片,得益于这些,他们目前也不算一无所获。“如果发现我们的是哨兵,那么哨兵认出哨兵的几率有多大?”
勇利扶了扶下滑的眼镜,笑得分外无奈,“百分之百。”
一小时前。
任何毁灭性的景致都是距离越近越为震撼,维克托明白他们已经接近叛乱军出没的区域了,但他们无法停下脚步。沿路搜寻下来他们并没有找到克里斯要求的东西,柏油路上七七八八停了些许废弃的汽车,然而大多都翻倒着,被积水泡坏了前盖里的引擎,更别说里头的蓄电池,想必勇利也明白,越是有价值的东西就越需要冒险取得,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因此当他们与一片掩体之前的几个带着枪的哨兵差点撞上时,再次被维克托拉进怀里而撞得鼻梁发痛的勇利除了眨眨眼,表情微妙,倒也意外地没了多余的反应。
“感谢雨天,以及他们这松懈的警惕性,”勇利悄悄偏过头,冲维克托做着口型,虽然维克托很想告诉他,他们现在离得很近,就算只看着勇利的表情,他也多半能猜出他想告诉自己些什么。“那些人只要稍微集中些注意在听觉上,或许我们的脚步声就会被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此时藏匿在一家银行旁边,感谢周围不甚明朗的地形,他们还能躲在翻倒的运钞车后面,借助台阶和路边的邮筒暂时潜伏。维克托尽可能地向四周扫视,他希望能够发现克里斯想要的东西,一路上随着地势的隐隐增高,他们脚下的积水总算降到了脚踝以下,这让他们的脚步低调了许多。
维克托一路上看见了形状完好的汽车,歪歪扭扭地挤压着铺在路面上,很明显,最大的那次战役来临时这里依然繁华,维克托几乎可以想象出轰炸来临时,这些车辆是如何惊恐扭曲地横冲直撞,在繁华地段挤压在一起,最后被遗弃。
大部分车的引擎连带电瓶都被撞得无法使用,维克托甚至能看到几辆被烧焦得只剩架子的车。轰炸,然后接二连三的车祸,最后是连环爆炸,高温,哭喊。维克托皱起眉头,他的头开始疼痛,不过还好,只是阵痛,他刚稳下心神,就看到勇利蹲下身移到一辆尚且完好的车旁。
另一头的巡逻队似乎转去了其他街角,他们现在能稍微松口气,看起来这辆车被撞到了前后车中间的死角里,虽然车尾被撞得塌陷,不过重要的部分似乎还完好无损。勇利看起来很愉悦,他直起身来,顺着这辆车被撞得凹陷的侧面一点点摸索,就在维克托以为他会直接取下电瓶的时候,他径自打开油箱,从包里翻出空水壶和软管,就在维克托的注视之下做起了取汽油这种事情。
“哇哦……”还没来得及惊叹出声,勇利就回过头冲着维克托狡黠地眨眨眼睛,“克里斯一定会惊喜的。”
按照维克托的预想,接下来的事情会非常轻松,他帮着勇利将多达一升的汽油装进背包,然后半蹲在车前,看着勇利打开发动机罩,利落地将完好的电瓶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谁也没想到,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车里的警报器突然发出了无比刺耳而尖锐的鸣笛声,一瞬间,勇利和维克托看见了彼此瞬间惨白的脸。
老天。
维克托在雨中淋了一个多小时的身子真正地开始发冷,不过很庆幸,他的双手还不至于颤抖。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勇利递来的电瓶收好,拉着勇利伏身穿过了空旷的路面,那辆翻倒的运钞车体型不大,却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找到好的掩体,他们需要玩点硬的,维克托听见自己仿佛在自言自语地与自己对话,哨兵灵敏的听觉让他在雨声里分辨出了不远处逐渐靠近的众多脚步声,对方也是哨兵,现在不存在藏匿与掩饰,他们被发现了,那么就注定不会安安稳稳地回去。
“那里!”叫喊声已经近在咫尺,勇利背靠着维克托,他从失措到镇静只用了不到十秒,此时维克托能清晰地听见他将子弹上膛的声音。
“现在还觉得雷明顿没用吗?”看来勇利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维克托甚至听见他隐隐的闷笑声。还有心情开玩笑?挑了挑眉,维克托并没有去碰背包上挂着的长杆猎枪,他抽出之前一直别在靴子里的,从死去的倒霉蛋手里抢来的枪,摊在掌心掂了掂,维克托看都没看弹巢,便偏过头低声对勇利说道,“这把枪里还有三颗子弹,加上我的甘纳,十发。”
“十一点钟方向,他们有七个人,三个哨兵,只有一个人带枪,我还有五发子弹。”深吸了一口气,勇利扯了扯领口,翻身跪伏在掩体后面,他扶了扶眼镜,口中喃喃默数着,“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他们慢了。”
“嘿,我说,”维克托偏过头小声询问勇利,“全身而退的几率有多大。”
“百分之百,”勇利看起来还是有点紧张,不过他的脸上居然还挂着那略带局促的笑,胸有成竹得让维克托眯起眼睛,“只要我们赢。”
努了努嘴,维克托把那把抢来的枪丢给勇利,他盯着不远处隐约的人影,目光骤利。
“你自己的子弹可以省下了。”
一百米开外,对面的动静渐小,彼此都明白对方弹药有多紧缺,火力压制是不现实的事情,他们中间隔着妨碍视线的废墟和掩体,初始两边都没有动静,谨慎而寂静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谁都不愿最先试探,但是那边毕竟人多,维克托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躁动不安的窸窣声,他们开始着急了。
翻倒的运钞车几米之外就是水泥台阶,中间空无一物,维克托盯着那片空隙,逐渐弓起腰身,他明白他们需要打破这个局面,尤其是自己和勇利,他们需要主动出击的机会。他在心里默数着,三,二,一。
小腿猛得屈起发力,维克托的身影如迅猛的猎豹一般跃出,借着前滚的姿势,他顺势拉开了手中的枪栓,视网膜中前方隐约几人的角度在不断变化着,不到两秒的时间内,维克托举枪,任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从遮掩物后面暴露出来,双手,头颅,胸口。
“砰!”
中弹的是对面的人,就在维克托显身的一瞬间,那边的持枪者耐不住性子率先开了枪,所幸维克托动作快,子弹追随着他的残影,险险在他军靴旁擦过,再晚一秒,流弹就会扎进他的小腿中。同一时间,勇利的枪口对准了对面,维克托没看清他的瞄准动作,子弹射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他眉心一阵发痛。下一刻勇利就侧身扑跃出掩体,枪指着对面接连射了两发子弹。
看着趁乱掩护自己成功转移的勇利,维克托心疼地扯动嘴角,“三发。”
确认清除对面一名枪手之后的勇利还没松口气,就被维克托逗笑了。“刀刃上。”
两分钟前。
失去了枪手后的对方明显乱了套,很明显那个人是他们的领队,而剩余的六个人中还有几个普通人,在勇利轻巧地绕道点杀了另一个哨兵之后,维克托清楚地听见不远处夹杂着难听俄语的咒骂,很明显,他们有后撤的意思,不过这并不是勇利和维克托想要的,他们如果逃走,那么狩猎的一方就会变成这里的叛乱组织,他们盘算着剩余的子弹数量,决定冒险突进一次。
算定对方已经失去了火力之后,勇利的动作大胆了许多,他脚步飞快,从周遭狼藉的废墟上飞快掠过,在一个个掩体之间移动,对面似乎被打得有些分散,维克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蔽在另一个方向的铁丝网后面,从另一个方向探查着对面的脚步声,勇利似乎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维克托,在他利落地从一处死角截到对面一个倒霉蛋,再悄无声息地拧断他的脖子的全过程中,他背后的弱点就这么坦然地裸露着,而该死的就连维克托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自然地寻到视野控场的位置,将面前那个哨兵掩护得滴水不漏。
一分钟。
维克托知道自己一定杀过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也曾经设想过,当失忆后的自己第一次收割生命时,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呕吐,双手颤抖,拿不住枪,会不会晕厥,心理抵抗,或者是崩溃哭泣。
不过很显然维克托低估了自己,当他猛然瞥见看见五十米开外的那个哨兵捡起同伴带血的枪,遥指着勇利时,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维克托几乎是瞬间从军靴中抽出了甘纳左轮。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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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再帅,究其本质都是“两个偷人家汽车电瓶和汽油的屌丝被发现之后丧病灭口以及玩命跑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