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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凯莱几乎快忘了战事开始前的自己和萨拉是怎么生活的,意大利人要在这片干冷北原上扎根并不容易,萨拉被塔所收容,作为她唯一却又不得不隔离的血亲,米凯莱在苏兹达尔度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游历日子。
他肖像画得不错,虽然米凯莱没有多数意大利男人多情柔软的话语情调,但是撇开他硬邦邦的脸不说,手下那些写生和肖像总能卖个好价钱,就连久居修道院几不出户的老修士都知道,卡缅河畔,木屋博物馆前,那个每当被花店姑娘羞怯搭话,就结结巴巴的意大利画家。苏兹达尔地方不大,很少有人会来到这里讨生活,所以当米凯莱拮据不已,日子紧张时,总有好心的老人或小姑娘给他送点新鲜水果或者黑麦面包。
不过消息跑在战火前面,当第四分区骤然交火时,米凯莱正在收拾自己的画家和绘笔,就在那个消息传进他耳朵时,陪伴他数月的画具被可怜兮兮地扔在长椅上,米凯莱发疯一般跑到街上,把自己暴露在阴沉天空的逼仄下,暴露在街头行人的惶恐低语中。他们尚且平安无事,苏兹达尔恰巧处在中立的分区界线里,那么二百公里外他的妹妹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几乎是煎熬,通往第四分区的火车班次封锁,每天都有人沉默地逃向第五分区,也就他一个不怕死的白痴还想往炮火中心跑。他不是不知道塔里那些事情,他也很清楚萨拉此刻已经多半身陷炮火纷飞的城市,找到她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没办法,谁叫米凯莱只有这一个妹妹。一个能力出众的哨兵或者向导在此刻尚不能左右任何一个明日,他一个普通的哥哥又能做什么呢。
米凯莱抱着几乎自我厌恶的自卑和焦虑在谢廖沙的旅馆住着,他每天都在外出游走,试图找到前往第四分区的办法,这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点意大利人那不切实际的火热样子。火车停运,新闻中断,米凯莱的焦虑和恐惧被一日日的未知逼迫着证实,他发现消息只能靠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看见自己居住的地方逐渐被称为内城,有越来越多的逃难者聚集在苏兹达尔外,指望着内城里每日一班的,通往第五分区的火车。苏兹达尔克里姆林宫原本漂亮恢弘的白色石墙上被拉起电网,驻起哨塔,哨兵和向导们借着古老宫殿的围城优势架起冰冷的守卫,每天米凯莱都能看见,那道封锁线附近有疑似叛军或者阴谋家的人被抓起。至于其他人,他们都在等待自己被放行的那一天,除了米凯莱,他在等待自己被允许送死的那一天。
不过再也不会有那一天了,很快,他身上的钱用光,狼狈又凄惨地混迹街头,最后在一次巡街盘查中,他被扔到了外城,那个混乱的贫民窟,他学会了像一个混混一样逞凶斗狠,谁也不曾想到,这个面目可憎,沉默寡言的意大利人曾经用他的手握过画笔,他和那些地痞流氓一样,踢翻街市女人的摊子,冷着无耻的脸从地上捡起几块难以入口的腌肉。
只是他也曾经在夜晚,悄悄把脏兮兮的肖像放在女人泪湿的窗前,尽管他知道,那张纸可能在第二天就出现在水果摊上,皱皱巴巴地包着一颗柚子。
他不知自己混沌度日了多久,但他清晰地记得萨拉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漂亮的妹妹脸颊满是血污,她的黑发上布满砂土,她看见米凯莱,然后不可置信地朝他迈出几步,最后在血亲的怀中昏了过去。
战争数年,米凯莱只有那一天,抱着与他面容酷似的姑娘,哭得歇斯底里。他不知道萨拉从哪里来,这几年又经历了什么,但是她活得好好的,会在下一个明天醒来,会说话,会笑,会眨眼睛,这就够了。
“是无能让我变得如此混账的,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比我还混账,我只想要我的妹妹,而他们,连这个都不肯给我。
最可怕的事情是无知,最可耻的事情却是无能,我唯一忿忿不平的就在于,在我有机会努力之前,就已经被所谓的天赋剥夺了这种能力,我不是哨兵,我不是向导,所以我连与萨拉分担责任的资格都没有,致伟大的战争,致这狗娘养的世界。”
——《米凯莱•克里斯皮诺》
“后来呢?你哥哥没有发现你的身份吗?”
“是我主动告诉他的,我和米奇之间无话不谈,过了多少年都是这样。”
意大利姑娘正低头摆弄食材,他们最近的运气不错,已经连续几天能吃到新鲜的芹菜和牛肉了。她的头发很长,松松垮垮地披在背后,尤里看见光线惊起的尘埃粒子正缓缓穿过她的发丝和手指,意大利的姑娘或许没有斯拉夫姑娘好看,但是这样的萨拉格外好看。尤里撑着脑袋,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翻飞的手指出神。
“对于米奇来说,我站哪边,打过哪些仗都不重要,他只是在乎我能不能活下来,”萨拉动作顿了顿,微妙地勾起嘴角,“有时候我很怕他就这么麻木了,有时候我又很感激他。”
“还是感激吧,”将腿高高地翘在木椅上,尤里伸了伸懒腰,“这样他也不会时常说些有的没的的话来烦你。”
“噗嗤,这是第几天了,你和维克托还没有说一句话?”
“谁要和他说话。”尤里别过头,表情变得奇怪,萨拉看着他那样子也识趣地不再招惹他。维克托心大,就算是一时较真生了气,转头勇利陪他打一架,不过几小时也就好了,真正难搞的是这十五岁年轻气盛的小伙子。
把维克托惹毛之后,尤里一面摔了门,一面窝在房间里自己生气,他忍不住地想,维克托说的话最起码还是有一点道理的,那就是在抵触那两个哨兵的同时,尤里终究是敬佩他们的。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还印在脑子里,尤里记得他们充满血腥的亲吻,他佩服他们,同时也产生了想要逃离的欲望。如果真的有人能够幸福地活下来,尤里希望里面有自己。
只是那两个哨兵一路上有意无意护着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尤里烦躁地啐了一口,在自己精神屏障波动的前一秒稳住情绪,不意外地看到了萨拉满意的脸。
“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向导,”萨拉的这句话发自内心,她很少见到尤里这种游离在塔和向导所之外,还能凭借天赋和感知构架起不成熟的精神屏障的向导。“如果你希望的话。”
“再说吧。”尤里抿起嘴角,他抬头望了望二层的楼梯口,那间从午后就一直紧闭的门。
他有预感,他无法预料,每个人的命运筹码都被放进这片叫做苏兹达尔的转盘里,他们怎么样了,自己怎么样了,没人能预料。
维克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之前的日子里有克里斯那个不正经却意外靠谱的向导,他还从未感受过哨兵那点优秀感官带来的小麻烦。所以曾经他被勇利强硬地按在床上听白噪音时,他只觉得那东西催人倦意。
现在不一样了,他前一阵子历战太多,不用勇利多说他都能感知到自己正处在何种危险的边缘,因此哪怕上一秒维克托还在笑着同自己抱怨尤里那个小家伙,下一秒就摇晃着无法站稳,勇利也没有太多意外。维克托的呼吸不稳,手指颤抖,胸腔里一阵阵汹涌的恶心,勇利将门窗关紧了,房间里一片昏暗,他试图给维克托营造出静音室的氛围来让他好受点,可是随着维克托忍不住地翻身撑在床边因过感的晕眩而干呕时,勇利明白,这些东西已经不太管用了。
床头克里斯录制的劣质白噪音还在吱呀断续地放着,模糊的雨声勉强为屋内带来点沉静的意味。勇利皱了皱眉,伸手将维克托额角的冷汗轻轻擦掉,他的动作必须柔和,他的声音必须放轻,现在哪怕一点动静都会令这个哨兵痛苦万分。
“我去找萨拉。”勇利抽回手,却在一瞬间被维克托拽住。
“待在这,哪也别去。”维克托不敢用力,他只是虚握着勇利的手,掌间的触感就已经让他如针刺般疼痛,他的皮肤不自然地泛红,似乎有斑红的血点在皮肤下蔓延,他眼前发黑,耳朵里阵阵轰鸣,但这不妨碍他准确地找到勇利,然后握住他的手。
求助萨拉这一点两人不是没有想过,但勇利对意大利兄妹尚存一点戒备,而维克托则一直履行着他始于征途中的骄傲,他不再接受任何向导。只是现在容不得勇利犹疑,过感的煎熬他清楚得痛彻心扉,只是这些都本不该发生在维克托身上的。
本不该发生在维克托身上的。
勇利咬紧了后槽牙,力道大到他的齿关轻微作响,他俯下身,将脸颊贴在维克托的胸膛,强迫自己听维克托缓慢而有力的心跳,他明白,现在的维克托不过是小小地过载,程度轻得只有痛苦肯施舍他,也许再过几小时,或者几分钟,他就能挺过去,然后继续同自己笑着说话,继续轻声骂尤里,说他是个小鬼头。
维克托和勇利都明白,只要他想,楼下几步之遥外的优秀向导就是他们的救赎,但是维克托将勇利拉住后,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这让勇利在恍惚间想起之前路上露宿荒郊,维克托掐着他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非他不可。
勇利还能隐约听见楼下萨拉和尤里聊天的声音,能听见椅子擦过地面的窸窣声响,听见他们外出后的锁门声,这一切都在他的耳膜里被缓慢拉长,漫长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维克托辗转忍受,然后在几乎一个世纪的静默之后,脱力地冲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难道没有向导我就不能活了吗?”维克托的骄傲是致命的,足以令他自己尝足苦头。他脱力般倒在床边,一手固执地牵着勇利,哪怕他现在没有半分力气,哪怕勇利只要稍微动一下,就能挣开维克托幼稚的禁锢。
半晌,勇利轻轻笑了起来,他垂下眼睫,将嘴唇贴在维克托滚烫的胸口。
“当然能,对啊,有谁不能独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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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下一章会到几垒不过按理说下来两章应该没跑了,没准备把过感这么轻描淡写,所以这次的只是预热,主要是为这两个家伙添点柴,真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