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破开夜色的瑟缩天光。远处的爆破还震得地面发颤,他和他的小队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商业街区里潜伏待命,脚下的柏油路被轰炸得沟壑纵横,然后他亲眼看见视野内那座大厦,曾经的城市骄傲,就这么断裂在他的眼前,从中间开始歪斜,暴露出狰狞的钢筋骨架,空气中传来建筑错位的巨大轰鸣,然后伴随着肉眼可见的黑色尘埃与焦黄纷飞的砖瓦石砾,它坍塌了。
一战方结,代价惨重,但是不可否认,他们收获颇丰,第三战区战役赢了,一座被毁的城市保了下来。他看见周围的同伴露出疲惫的笑,有的人擦了擦眼睛,浑浊的汗水混着眼泪,从拉碴的胡子上蜿蜒淌下,他忍不住和一旁黑发的同伴用力拥抱在一起,那个人棕色的鹿眼里满是绝地逢生的狂喜。
然后呢?他似乎被紧急调去了另一个地方,是支援吗?应该没错,塔调派的直升机悬停在他面前被炸毁的草坪上,他似乎又要和他的同伴们分开一段时间了。最后,他似乎拍了拍那个黑发男人的肩膀,那个人污浊的脸颊上还带着未散去的欣喜,在战火余韵的轰响中,他干燥的嘴唇开合着,似乎是在对他说些什么,而他转过身,拎着枪支和背包,踏上被热风呼啸得狂舞的荒草,走向等待着他的直升机。
不要转身,回头。他听见他的身体在说话,对谁说话呢?这又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就在他转过身的几步之后,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砰。”
这次的维克托是惊醒的,这个梦令他感觉糟透了,他的后背渗出冷汗,那件绿色的奇怪病服贴在后背黏黏糊糊,他不耐烦地坐起身子,索性三两下解了扣子扔到一边。他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被单被胡乱揉成一团压在腿下面,他的思绪像是白开水中的纷杂沉淀,伴随着额角的冷汗,真真切切地提醒他,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他以前又经历了什么。无端的恐慌和烦躁令他口干舌燥,他想抽烟,他以前或许有这个习惯,不然他现在不会无端凭着空白来遐想。
“又做噩梦了吗。”丁点窸窣的细微声响都逃不过现在维克托的耳朵,更何况这昏暗寂静的深夜里,任何声响都会被放大,勇利摸索到枕边的眼镜,掀开被单下床朝他走来,他站在维克托的床前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他有没有事情。同样敏锐的听力使勇利捕捉到了维克托轻微又急促的喘息,他伸出手,想去帮维克托按按太阳穴,哨兵们都知道,那里是痛觉和视觉最为敏感的地方,他想让维克托好受一点。
然后突然,他的手被维克托狠狠抓住,两个人俱是一震。勇利顺着钳制自己的那只用力到青筋突兀的手向上看去,维克托在夜色里的轮廓模糊却锋利,勇利发现自己看不懂他的表情。
他们对峙了很久,像是凝固的雕塑,勇利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维克托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现在可以敏锐地捕捉到风中的任何动向,他的手臂还是如此敏捷有力,两个月的暗无天日让他的皮肤更加苍白,他腰腹间流畅结实的肌理顺着腹肌线条向下,隐没在皱巴巴的被单的阴影中。
“疼。”
很久之后,勇利哑着嗓子轻轻开口,他的手皮肤也很白,手指细瘦,指节有力。他的手腕几乎被掐出了一圈淤青,但他只是顺从着,尽管两个人都明白,如果他想反抗,绝不会束手无策。
然后他被维克托粗暴地扯倒,压在床上。视野一阵剧烈晃动,勇利的后脑差点撞上床栏,然后他撞进了一双锐利眼睛,贝加尔湖畔的蓝,只是现在混杂着矛盾的痛苦与冷静,他的肩膀被牢牢按住,维克托挺挺的鼻尖距离他的脸颊不到几公分。
“胜生勇利。”
“是。”
“你是我的战友。”
“是。”
“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共享荣耀。”
“没错。”
“那么你告诉我,”记忆的零碎片段一遍遍割裂他,维克托闭上眼睛,试图鞭笞自我的意识,让自己再多想起来一些,比如那天,那架直升机前,他是怎么被背叛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失败了,但他牢牢记住了梦境中的那张脸,永远带着羞怯和包容的笑,这个男人,在那声枪响来临之时,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利用过我,构陷过我,”维克托的声音生涩,他几乎攥不住勇利的衣领,他的记忆里一片空白,可是他的口中每多说一个字,胸口都在无法抑制地疼痛着。这可能是种自我保护吧。维克托不清不楚地想着,但这就是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撕裂一切的保护,哪怕被折磨得鲜血淋漓,他也要用这幅柔软的皮肉,去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
“……伤害过我?”
他颤抖地伸出手,摘下了胜生勇利的眼镜,镜片后面那副眼睛仿佛永远不会疲惫,棕色,明亮,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他又闻到了那股咸苦潮湿的深海味道,冰冷,无际,被莫名的空旷填满着,维克托明明知道这只是哨兵的信息素,毫无感情可言,可他就是感受到了悲伤的阴影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天光瑟缩地破开夜色,维克托看见了自始至终没有反抗的胜生勇利,他终于有了动作。他轻轻挣开维克托,然后伸出手,将维克托的脖颈揽了过来,将他的头颅抱在怀里。他的手指顺着维克托银色的发丝捋动着,缓慢而绵长。维克托的脸颊贴合着勇利的胸膛,他能轻易地听见这个哨兵心脏跳动的声音。
然后他攥紧了勇利的衣领,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你觉得是时候了?]克里斯低下头,看着勇利专心地在纸上飞快地书写,他的身体开始胆寒,他没想过维克托的精神力会这么强大,强大到自我暗示地记忆恢复,以及术后的强行复辟。
[嗯,不然要来不及了,以及你也待不了多久了不是吗。]克里斯咬咬牙,没办法,他确实待不了多久了,所以他现在正在争分夺秒地帮勇利做些他能做的事情,尽可能地加固维克托的精神屏障,让这个现在宛如新人的哨兵别那么轻易陷入狂躁——哨兵们的死局,尽可能快点帮他们准备必需品,让他们该死地快点离开第四分区。
然后,他要回去,回到塔,考尔德还在那里,他不能丢下自己的哨兵。
[克里斯,你准备好那种药需要几天?]
[我本来以为需要很久,不过这个小诊所给了我们一点惊喜,我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勇利看起来松了口气,他冲克里斯摊开掌心。克里斯知道勇利是来要什么的,翻身在自己带来的唯一背包里翻了半天,克里斯的动作渐渐犹豫了下来。那个药瓶就在他的手心里攥着,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催促他令自己陷入更加两难的境地。
“克里斯,”勇利放缓了语气,他冲克里斯摊开掌心,目光一片坦荡。“给我吧。”
“你知道这样他会有多痛苦。”
“我知道,我也知道不这样他会死,”他顿了顿,“我要他活着。”
克里斯给维克托拆绷带的那天是一个下午,覆盖在伤口上的伤药和绷带被层层揭开,然后维克托见克里斯绕着他左右看了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成了。”
维克托伸手朝后背摸了摸,结痂掉落之后露出的新皮肤有点发痒,但已经不妨碍他活动自如。跳下床走了几圈,维克托简直想大叫一声,他确确实实被限制了一个多月,骨头都生锈了。勇利从外面给他找了几件能用的衣服和勉强的装备,他好歹不用再穿着那件奇奇怪怪的绿色病服。套上件黑色的无袖背心,维克托左右活动几下肩膀,不可否认,或许是哨兵的本能,他喜欢让自己看上去可靠而优秀。
勇利正坐在自己的床上细细擦拭着他那把军刺的刃面,自从克里斯第二次跟他说过子弹紧张之后,维克托就再也没见勇利带枪出去狩猎过。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过,只有在勇利的手指抚上维克托的太阳穴时,维克托才会想起那晚的猜疑,痛苦,以及曾屡屡将他拽入梦境的,灰蓝色海水的味道。
“克里斯,”鬼使神差地,他将头扭了过去,克里斯的睫毛很长,掩盖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常让维克托觉得莫名的违和,而他是自己目前见过的唯一一个向导。“你接触过我的精神域,那么,我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的信息素又是什么气味?”
勇利擦拭刀刃的动作顿了顿,半晌,他抿起嘴角,将干净的军刺插回靴子里,他听见克里斯在那一头回答得漫不经心,毕竟克里斯要专心的事情还有很多,修好了屏蔽器,他还要确认一下他们开来的那辆车还能不能用,在经历了两个月的日晒雨淋之后。
“你自己都能猜到吧?丛林,雪原,精神世界和你老家一样能冻死人。”
“勇利的呢?”
克里斯仿佛陷入了一瞬间的静默,半晌,他耸耸肩,“不知道,我从没涉足过他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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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设克里斯男票的名字,考尔德,Calder,古英语中溪流的意思。
*忍不住说出来,其实这一章里面已经揭示维克托以前的身份了,能不能看出来就看大家的了,各位大胆假设大胆奶,如果,如果奶中了,我就不理你。